梁文道:当代内地富商多以毛泽东为偶像
凤凰卫视8月27日《锵锵三人行》,以下为文字实录:
窦文涛:《锵锵三人行》。我觉得咱们也不能老是层次那么低,所以今天我选一个话题,是大学讲堂上,大学教授做论文的一个题目,哪个教授呢?就是右边的这位教授,许老师,作为研究文学史的专家,他最近在大学有过这么一个讲座,他这个题目我倒觉得很有意思,说白了,还是很三俗。什么题目呢?余华先生有个小说叫《兄弟》,有的人看过,有的人没有看过,这也不打紧。
梁文道:这是畅销书。
窦文涛:对。主要是即便没看过《兄弟》的人也知道这个《兄弟》里边写了就说是趴女厕所这些事,或者是蹭电线杆子什么的,写的这些事情。许老师就对这些事情特别感兴趣。
梁文道:我一听就知道。
窦文涛:研究了很长时间。
梁文道:没错。
窦文涛:对。在大学讲堂上做了这么一次学生报告,就是叫什么来着?
许子东:这是一个会议,是哈佛跟人大一起合开的叫小说读法,是王德威他们策划。那个会的宗旨是很好,现在很多文学评论都是很多大题目。
窦文涛:没错。
许子东:他就请了20来个海内外的专家,一半海外、一半国内,每个人选一部作品细读,每个人指定。我开始选了一个《春风沉醉的晚上》,郁达夫的。他说不行。
梁文道:当代的。
许子东:要最新的作品。洪子诚都去很多人都去,我就讲《兄弟》,为什么《兄弟》呢?因为《兄弟》这个事情它非常奇怪,第一它销的很好,销量很好。
窦文涛:那是,趴厕所这事谁都看。
许子东:但是国内的评论界一直为它评价不高。
窦文涛:我听说是不是它是翻译成外文比较多的?
许子东:《兄弟》写出中国人繁荣中的堕落
许子东:但它翻成英文呢,销的又不错,然后成为什么呢?因为我们那次开会,它的译者也在,译者是一个西班牙人,现在在大学教书,是王德威的学生,他是把它翻成英文的翻译者,大家就问他,说你这个书翻的,比方说你中间有些东西怎么翻,然后为什么美国人喜欢。他说美国现在描写中国当代现实的小说很少,你比方说余华的作品很多,但是都是写以前的,写土改、写文革一直写到今天中国人在怎么崛起,怎么繁荣,或者怎么堕落这样的作品很少,而《兄弟》的下部正写的是这种繁荣中的堕落,或者说堕落中的越堕落越繁荣。
窦文涛:写出了中国人的下部。
许子东:写出了西方人他们认为这个很写实,而且很荒诞。
窦文涛:但是为什么中国人有些就批评呢?
许子东:有各种不同的理由,有些评论家,因为你知道余华是一个很受评论家喜欢的作家,他之前的作品从《现实一种》1986年到《活着》《许三观卖血记》大家都是一路叫好的,最近这一部,其实这些作家,都是跟评论家有些互动,基本上他们出新的作品,总有评论家说他们好的,不管你写什么韩少功,那像贾平凹的确是一部比一部棒,《秦腔》最近又来一部《古炉》,好难看,好多细节很乡土,照样销20几万本,就不得了,有一批固定的读者,还很难读。但余华这次不同,余华这次作品就很两极化。我在香港第一次读,因为《红楼梦》评奖,结果它没评上,就评上了莫言的《生死疲劳》,我第一次读,觉得它非常好。我还跟聂华苓他们,觉得非常好,但这次为了写论文,我就细读了,细读以后,所谓细读就是写,他每一张的内容我都总结,写评语怎么样,就读下来以后就有一点很复杂的感受,这个作品,我先讲一个笑话,笑话是什么呢?因为我碰到余华,我就说你这个小说能不能拍电影。他说真有一个人来想拍电影,想拍电影,余华就跟他说,您先去问问管理部门,他说省得你投资,到时候很麻烦。
梁文道:我觉得它适合拍成电影,但是不适合国情。
许子东:然后那个人就拿了一个书找到了管理部门的领导,说我这个要拍电影,然后他把故事大概说了说,上卷是写文革,下卷是写今天,文革是大概怎么样,今天是大概怎么样。那个管理部门一听说不能,这个上卷就不能拍,讲文革这个就不能拍,那个人就很耐心说,您先看看,这个写文革,一点都没有超过当初邓小平他们党类若干问题决议的,对文革批判的这么一个基本精神尺寸,应该说政治是很正确,您先看看,看完。结果他就收下来看。过了大概半个月、一个月,他又去找了,找到那位领导,说怎么样,能不能?领导说,上卷可以拍,下卷不能拍。
梁文道:我就知道一定是这样,一定是这样。
许子东:那这妙就妙在为什么写今天的这个下卷不能拍呢?因为下卷简单的故事是这样,下卷他后来写的很放肆。他讲一个文革当中很受苦的一个小孩暴发了。
窦文涛:暴发户?
许子东:他富了,怎么富的呢?他卖垃圾,垃圾分类富了,富了以后,他主要做了两件事情,第一个,因为他富了以后,他很多女人,很多女人,我随便举一些细节,结果有30多个女的抱了孩子来找他,都说是他生的,那么他最后在法庭上就出示了一份证明,原来他当初看屁股的时候,追那个女孩子叫林宏,那个人后来嫁给他的哥哥,他追林宏不成功以后,他去结扎了,他当初是一愤怒之下,结果他拿出那个结扎证明在法庭上,你看我是结扎掉的,那30多个女的就崩溃,对不对。下面好事的文人就把这件事情写出来,他就变成了全国出名的人了,你们想想这些事情,我们想想看有没有影子,这个社会上有没有影子。
出了名以后,过了几天,记者就不来找他了,他就有点寂寞了,因为有一度很多记者找他,他又做的政协委员。他说怎么回事,记者不来找我了。他们说记者找你不是因为你搞了多少女人,也不是因为你有多少钱,而是因为你有争议,你有事情说,记者就来啃你这个骨头。
窦文涛:你有故事。
许子东:你有故事。你现在故事完了,大家就走了。那李光头说,不行,我还要有故事,我得做一个骨头,它这个是非常讽刺的。余下来他编一个什么故事呢?他就组织了一个全国处女大赛,小说当然是非常漫画化,有上千个人来,最后选到100个,所有这些处女其实都是假的,都是装的,人工的,然后把10个评委都睡的一塌糊涂,然后他自己又睡到一个处女,其实那个处女是生过孩子的,等等,就是这样很漫画,有些是缺乏节制,就像他前面看厕所一样。
窦文涛:男作家写起性来,好像经常性的特点就是缺乏节制是吗?
梁文道:也不一定。
许子东:也不一定,有的人不会。
梁文道:但是我觉得这个小说的风格就是这样,它上下卷的小说本身就是漫无边际,你觉得他写道,就是说他收不回去,那种漫画化到,有时候为什么它的评论那么两极,很多人就不喜欢它漫画到过了头了,就过头到一个地步,你开始很难判断这能不能够叫用严肃小说的方法来看待它,或者说他已经写到自己都乱了,写到其实把他自己写过,一下写晕了。然后也有人说写这些,写这么多,这么亵,纯粹是一个很商业的考虑等等,这些负面评语当时非常多。
梁文道:当代内地富商多以毛泽东为偶像
窦文涛:问题是许老师到底想说什么?
许子东:我想说的就是说,我觉得这个作品写的还是不错的,他那个黑色幽默,这种夸张,虽然有缺乏节制的地方,我做评论必须这样讲,但是它还的确写出了今天的中国,它里边其他的人物,这些悲情人物都不重要,还就是这个李光头很真实,我总结了一下他后来为什么会成功,我觉得他基本上靠四个东西,第一,他暴力,他打人,非常厉害。
窦文涛:流氓手段。
许子东:对。打人非常厉害。这个他的上卷里面,整个文革被他简化为三样东西,他把性压抑这个成分讲的非常重要,就是为什么那些人要用抗衡来黑打,就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打,其实就是普遍的性压抑,所以到了后来李光头在文革后出来的时候,他也是强调他两点,他看到坏人就打,不喜欢的人就打,然后他性能力过人,这个特别强调,说他所有的女人跟他睡过以后都是死里逃生,说他后来喜欢的女的上来,一下就是四次,他逐次、逐次描写的非常详细。这种对于过人体力的这种渲染,跟文革当中的这个东西有没有什么关系。
窦文涛:我看这不但跟文革有关系,这直接上《金瓶梅》呢,中国写这种性小说,包括《肉蒲团》一般都是夸张,男的好家伙,女的,哎呀,要死要活的,受不了。
许子东:第二,他没什么文化,说话要么就是毛语录他一来,求爱不成,而今迈步从头越,明天我们要去哪里了,他说我要进城做生意了,鲲鹏展翅了,这个很有意思,他用了大量的毛的语汇,我不拿群众一针一线,因为你仔细想,这也有一定的写实性,因为那个时代的人过来,他最有文化的句子,的确是从毛那里来的。
窦文涛:我有一个偏激的看法,我觉得中国人就失掉了自己的语文,当然我这个话讲的太简单了,就是说很多时候,你看我们从小在一种文化下,一种媒体标准的语言下长大,使得我们就像我跟你讲,我说你难道说连卖东西,我到一个乡镇去,那个店铺它都是用中央台播政府工作报告的声音,高亢的,来说一个打折的货,什么跳楼大减价、跳楼大减价呀,快来买、快来买,你知道吗?他没有了自己的腔调,他是受整个这一套文化的影响。
梁文道:而且其实你注意看我们身边都会认识不少这种朋友,就是像李光头这方面像他的人物,一些财主,一些富豪,你发现他们说话都有种毛的味道,然后而且我觉得毛泽东是他们这一代人。
许子东:偶像。
梁文道:是他们唯一所知道的一个做领袖方法的示范。
窦文涛:没错。
梁文道:他当然不是国家领袖,他领导一家公司,一个企业,干什么事,他唯一想得到,因为领导这个东西,你要有模范,小时候比如说你崇拜丘吉尔,你崇拜谁,然后你想学他,那我们也曾经有一整代人,或者有一、两代人,他们从小知道的唯一领袖就是毛主席。
许子东:你见过这样做生意的人吗?
窦文涛:太多了。
许子东:他旁边就带着武警,假的武警。
窦文涛:没错。
许子东:军人,就这么陪着上来,然后穿着军服,穿着中山装,穿着好好的,生意做的很大。
窦文涛:现实当中有真的吗?判了的,诈骗犯就是,每次跟人吃饭,身后两个军人,然后说,这是中南海的领导担心我的安全,派他们警卫团平常跟着我,都是这么诈骗的。
许子东: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的夸张是有现实基础,我们的生活更有戏剧性。
梁文道:是因为生活已经本身很夸张。
许子东:还有第三条,机会主义非常灵活,做事情很手段。
窦文涛:当然了。
许子东:这一条也很重要,他在里边他怎么利用关系,还有最重要是第四条,就是发动群众,这个小说里边我注意到一个叙事者,他反复重复,当他讲到众人,大家,他从来不用,他用同样一句话,叫我们刘镇的群众。他反反复复用这么一句话,什么事情呢?我们刘镇的群众可不这么看,我们刘镇的群众插嘴了。后来我问那个美国人翻译,我说你怎么翻,他说开始我们没翻,我们觉得他很啰嗦。后来余华提意见了,说这个你们要翻出来,这个我是特地的,但是他们还是翻不出来,他们翻出来,"We liu zheng people"就"群众"这两个字,英文里边没有恰当的字来表达它这个意思,它又有庸众的意思,鲁迅批判的庸众,又有革命群众的意思,又有一个大多数人民的这个意思,这李光头的成功,所以其实我看那个小说,我就看今天社会,所以他们大家觉得不高兴,我觉得有什么不高兴,你看有钱人很多,真的是这样,到处洗足浴、洗浴、人浴横流,难道还少见吗?
窦文涛:文道见闻如何?
梁文道:我觉得这种人太俗气,所以当时我虽然嫌这个小说太漫画,有点太过,但是问题是,我反而有时候会反过来这么看小说,因为我对这个小说没有别的人说的那么坏,别的朋友,但是我也不至于觉得它太出色,理由恰恰在什么地方,恰恰在于我觉得它就是很活灵活现的写了这么一个人物,然后呢?我总是在问然后呢,好像又没有什么了,就这个人物本身我觉得很常见,其实并不是一个,多么特别的一个人物,因为我们认识一些,比如说做生意的,发了财的人,其实真有不少是这样,但我觉得奇怪的是今天我们常常说中国人没文化什么,主要理由就是他们就是这个社会的中间分子,反过来讲我能够理解外国人会很喜欢这本书,是因为对我们来讲,我们很熟悉的,尽管被夸张过的这些人物、场景、情节,外国人到今天为止,在今天文学上可能还读的很少,在这方面,他们有一些是我看这些老外,在中国住了几年,然后写他们自己在中国的见闻,他们会触及这些部分,但是不够淋漓尽致,不会那么到肉,没有中国人自己达到那个骨髓,但是这一反过来讲,当代的中国小说要描写这样的当代现实,也的确少,就连不要说翻译成英文,就中文本身也很少。
许子东:其他作家还没有这样直面目前的这个现实,这个堕落的繁华,繁华的堕落,我不喜欢的地方是觉得他文字缺乏节制,而且它喜剧人物、悲剧人物当中有点不大协调,有些地方,但我喜欢它的一点是,它写出了今天的荒诞跟昨天的荒诞之间的关系,文革那个,因为他有一个哥哥,这里边他有一个父亲,那都是正面人物,他们都是被毁掉的,他那个哥哥在里面有一个情节,文革以后他老实的哥哥就很惨,他就找不到工作,他得到了一个美女,可是他找不到工作,他里边我觉得他把他写的有点过分,他出去推销东西,他就装假胸,因为为了推销,在一个骗子的鼓捣下,我觉得这个情节是有点太过分了,但是我后来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写,因为我一直在写,兄弟,兄弟,我本身觉得文革是兄,今天是弟,后来我觉得它的象征意义是,我们的传统道德是兄,人的欲望是弟,这个弟很容易解释,这个弟弟,从文革到今天,暗的到明的,越来越成为社会的主流,但这个兄是什么呢?我后来才搞明白,这个"兄"指他哥哥的那个假胸,那个是没有用的,所以我最后总结出来说,"胸"是假"胸"弟是真弟。
窦文涛:现实生活比《兄弟》更荒诞更真实
窦文涛:我想我现在可能已经跟写当代现实的小说绝缘了,没了这个缘分,为什么?你看当我看了这小说的时候,你说的对,他写的就是当今现实当中的人物,我还看过很多这样的小说,但是我一看面熟,因为这种面熟我不想再往下看,这样的人,这样的事,对我见过,他写的挺真实,没有兴趣,他不让我引人入胜,他不让我引人入胜,就不给我继续阅读的兴趣,因为这样的人,放下你的书,我眼睛看见的,我今天晚上吃饭就跟这样的人吃饭,我何必看你的小说呢?
梁文道:所以这就牵涉一个问题。
窦文涛:真实的就是我所知道的,比他书里写到的。
许子东:更荒诞,更真实。
窦文涛:更荒诞,更真实,更过瘾,甚至,更鲜活,所以我在看书里,所以我现在不知道文学观是怎么回事,按照写社会现实的,可是我怎么一看三行,就不看了。
许子东:这是你提出很深的问题,文学除了反映现实,像镜子一样,它这个功能是不是只能这样,如果是这样的话,是不是很受局限。
梁文道:也不一定,因为他还可以提出他的看法,就现实何以如此,而且或者现实里面会不会有很多平常我们在生活中看不见的皱褶,但这个东西,它怎么样把它处理出来,这就牵涉到大家的功利,而且它非常困难,所以为什么当代的中国小说家,你有没有注意一点,像非常直接处理最近十年,大家面对问题的,比如说我们的住房问题,这种东西,医疗问题是有,但是真正做十分出色的并不多,就是这个理由。
窦文涛:因为照我看还是写表象,写了很多真实,但是还是写了表象,什么意思呢?比如说就像你说《兄弟》这个,他内心我觉得如果是一个真实的人,他有些什么,像文道说的,皱褶,这是他的表象,他是这样的一个人,你好像说米兰昆德拉,他也写的很真实,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个耐人寻味,因为好像看到了一些我未想到的东西,提出了一些我未想到的问题,咱就好像中国当年有一些企业家,好像就坐牢的那个,表象我们都知道,整天披着军大衣在办公室世界地图前面,我们公司怎么怎么样,公司一开大会讲话就是。
梁文道:主席讲话。
窦文涛:一说厂里的生产计划就是这场战役,可是他的心里是什么我仍然不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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