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8月21日星期五

陈寿:“我可以告你们诽谤”

陈寿:“我可以告你们诽谤”

《热道》专栏


如 果三国群英可以起于地下,他们一定会集体到法院,状告罗贯中,罪名是诽谤。譬如吕布,将会告罗贯中捏造他与貂蝉的私情,并因私情刺杀董卓;曹操会告罗贯中 毁坏他形象,通过多处虚构及移花接木,将“乱世之奸雄”的脸谱钉死在他脸上;司马懿则会告罗贯中败坏他声誉,因为这位堂堂的司马宣王,在《三国演义》中却 被描述成娘娘腔,动不动就用手一边摸脑壳,一边嚷嚷:“啊,我的头还在不在?”

 

如果他们告罗贯中,呈堂的最有力证词当来自《三国志》,西晋史学家、蜀人陈寿编撰的《三国志》。有趣的是,作为证人的陈寿,也有起诉对象,罪名同样是诽谤,那就是《晋书》的编撰者、唐代的房玄龄等21人。为什么呢?请允许我慢慢道来。

 

 

生平:他的注册商标是倒霉

 

公元232年,陈寿出生在四川南充。这一年,也是刘备在白帝城托孤后的第十一个年头。蜀后主刘禅,正乐呵呵地在宫廷里当他的吉祥物,顺便纵情享受。蜀相诸葛亮,则正走在六出岐山、九进中原,然寸功未建的路上。就在这衰落的蜀国,陈寿渐渐长大。

 

青少年时代,他师从蜀中著名学者谯周。谯周也是南充人,为人诙谐,能将不苟言笑的 诸葛亮都逗得乐不可支。谯周的经学不错,史学更好,曾写《古史考》,辩驳古史中的不实记载,尤针对《史记》而发。陈寿以后对史学发生兴趣,应当是受了谯周 不小影响。对这个学生,谯周颇为青睐,曾说:“寿啊,你必以才学成名”。陈寿就抿着嘴巴笑,老师却又说:“你也会遭到损折,当然,这未必是不幸”。

 

老师的话一语成谶。陈寿的一生,果然与“损折”不离不弃。

 

青年时代,陈寿在蜀国作文官,其时宦官黄皓专弄威权,一般大臣都曲意阿附,但陈寿 颇有风骨,不肯吮痈舔痔,结果被排挤,郁郁不得志。后来,他父亲去世,在服丧期间,按当时的风俗,应该戒除声色。他不小心得病,就叫婢女制成丸药,近身服 侍。有客人来耍,恰好见到这一幕,认为陈寿在服丧期间还要“嘿哟嘿哟”,真是不孝,说不定还怀疑婢女所进丸药不是治猪流感的,而是伟哥,那就罪加一等。于 是民间清议大作,各色意见领袖纷纷攻击、贬低陈寿,使得后者在仕途上更加陆沉下位。直到蜀国灭后,陈寿还因为口碑不佳而多年未被起用。

 

有才华的人不会终身埋没。西晋司空张华,既是当朝要人,也是学者,他无意中读到陈 寿的一些文章,相当欣赏,于是替陈寿说话,以为不该因其服丧期间“疑似性交”而打压他一辈子,遂起用陈寿,先后任著作郎、阳平令等。在任上,陈寿编《诸葛 亮集》,后又撰《三国志》,时人以为有良史之才。晋朝学者、故魏贵族夏侯湛也在编撰《魏书》,见到陈寿所作,仰天长叹,回家后将自己的手稿全部卖给废品收 购站。张华更是对陈寿的史才赞不绝口,甚至以修《晋书》的任务相期许。

 

然而,陈寿平日议论锋芒毕露,早得罪了不少人,而在《三国志》中对曹爽事迹的秉笔 直书,又触犯了当朝权贵、尚书令荀勖。荀勖是曹爽提拔的,与之关系极深厚,贬低曹爽,就是间接贬低荀勖。这跟当代所谓官场派系异曲同工,一荣俱荣一损俱 损。于是荀勖要搞陈寿,先发配他去一个穷乡僻壤之地做县令,陈寿以母亲年纪大,欲在她身边尽孝为由,不去。数月后,陈寿的母亲病死,临终前遗言,就葬她在 洛阳。这是为陈寿打算,因为从洛阳归葬四川,费用相当不菲。陈寿在清水衙门为官,级别也不太高,操办起来很吃力。陈寿遵从母亲遗言,将她葬在洛阳。这下子 又授人以柄,在荀勖的组织下,道德家们再度对陈寿群起而攻之,贬辱入地。陈寿罢归,在闷闷不乐中渡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几年。其中一年,他有机会起为太子中庶 子,即太子的近身侍从官。不知是有人干预,还是他已心灰意冷,终未拜官。公元297年,陈寿病死,享年64岁。

 

 身后:泼上的污水如何洗净?

 

说倒霉是陈寿的注册商标,并不夸张。在他死后,晦气依旧延续。对一个死人而言,肉体上的伤害已不可能,他能被破坏的,主要是名声。

 

《晋书・陈寿传》中记载了两件事,常为后人津津乐道,进而将陈寿钉在历史耻辱柱上,罪名是“缺德”,缺史德。

 

一件是指陈寿向人索贿,像现代记者搞有偿新闻一样,搞有偿史传。《晋书》称,丁 仪、丁�有盛名于魏,陈寿就跑去找两人的儿子,说:“啊哈,给我千斛珍珠米,换你老爸入佳传”。结果丁子不干,说咱爹才不稀罕入你丫的传呢,又没有官方效 力,当不了新华社发通稿。于是陈寿竟不为丁氏立传。

 

另一件是指陈寿在著作中打击报复仇家诸葛亮父子。陈寿的父亲曾为马谡的参军,马谡 因失街亭被诸葛亮挥泪斩掉,陈寿的父亲也连坐,被髡,就是剃个大秃瓢,以示羞辱。而诸葛瞻对陈寿本人,又看不起,曾当面表示轻蔑。所谓上阵父子兵,陈寿这 儿变成了结仇父子兵。现在诸葛父子都挂了,一个病死五丈原,一个战死绵竹,陈寿正好上下其手,遂在《三国志》中称“亮将略非长,无应敌之才”,又说诸葛瞻 “惟工书,名过其实”。

 

这两件事若坐实,则陈寿将声名狼藉。千年以来,关于陈寿索米、谤书之事,始终争讼 不休。表示相信并因此鄙视陈寿的,有后周柳虬、唐刘知几、宋陈振孙等人,但清朝的朱彝尊、钱大昕、赵翼、王鸣盛、杭世骏、潘眉等人则为之辩诬。清代的考据 学相当精湛,而清代考据家几乎集体为陈寿翻案,可说是一道不小的风景,也较能使人信服。

 

综合各家意见,我来为陈寿洗刷一下泼在身上的污水——这污水已经跟了他一千多年,官修史书的力量果然巨大啊。

 

丁仪、丁�,本是浮躁狂妄之徒,因罪给司马懿诛杀,本就没资格入传,陈寿不写他 们,乃是妥当史裁,并非报复。再说了,陈寿连曹爽、夏侯玄的传都不肯多为佳言,以至得罪当轴有力者,又怎么可能为二丁“立佳传”呢?最后,千斛米并非极昂 之值,丁家不是出不起,为啥要拒绝?这些都说不过去。比较大的可能反而是丁家后人报复陈寿不为其先人立传,于是杜撰故事,而《晋书》作者又耳食其言,照搬 不误。

 

再看对诸葛亮父子的评价。通读陈寿为诸葛亮写的传,除了没有《三国演义》中那么神 化,以至“诸葛多智近妖”外,对诸葛亮的总体评价颇高。诸葛亮是司马懿的死敌,在晋朝为官的陈寿能如此书写,已经不易。更何况,陈寿还在诸葛亮死后,搜集 其诗文奏章书信,编为《诸葛亮集》,如果真对其怀恨,怎么会作这种工作呢?难道他神经分裂?白天爱诸葛亮,晚上就恨诸葛亮?在我看来,说诸葛亮“将略非 长,无应敌之才”,恰是中肯之言。诸葛亮的长处在行政管理与经济建设,并不在行伍应敌,从他有能力六出岐山,却又都无功而返就可看出。至于诸葛瞻,虽是蜀 国烈士,但才能平平,连诸葛瞻的儿子诸葛尚都承认这点,陈寿评价诸葛瞻“惟工书,名过其实”,并非苛论。

 

在上述两事外,陈寿还常为人指责其著以魏国为正统,没有节气。这也是皮相之论。 《四库提要》说得好,陈寿写《三国志》时,是为晋臣,晋承魏之统,不以魏为正统,其书能行于当世么?何况,正统非正统,历来都是有弹性的,不过是为当时政 权的合法性服务。譬如北宋,赵匡胤篡立近于晋,就以魏为正统,司马光《资治通鉴》也如此;南宋偏安江左近于蜀,结果诸儒纷纷而起,为蜀争正统地位,朱熹的 《通鉴纲目》遂立蜀为正统。这么看来,所谓正统非正统,实在是政治家、历史家手中的橡皮泥,又怎能独责陈寿一人呢?

 

当然,陈寿的《三国志》也并非完全无毛病,其中仍有曲笔与疏误,赵翼《廿二史札记》就详细摘出。这是陈寿的能力缺陷,也是他的时代局限。

 

 定论:上追“迁、固”

 

陈寿的《三国志》,一出世就奠定了经典地位。他去世后,晋朝官员范�等上表说,以 前汉武曾取司马相如遗著,现在陈寿有遗著《三国志》,“辞多劝诫,明乎得失,有益风化。虽文艳不若相如,而质直过之”,应当采录。于是晋惠帝下诏,要河南 尹、洛阳令去陈寿家抄写其书,带入宫廷,进而传布天下。

 

实际上,《三国志》不但名列“二十四史”,更是其中翘楚,与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后汉书》并称“前四史”。这个“前”字,不止指其年代在前面,也指其质量在前列。

 

南朝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・史传》中讲:“及魏代三雄,纪传互出,《阳秋》、《魏略》 之属,《江表》、《吴录》之类,或激抗难征,或疏阔寡要。唯陈寿三志,文质辨洽,荀、张比之迁、固,非妄誉也。”认为陈寿的著作在同代人中脱颖而出,皎然 不群,可上追司马迁与班固的著作,并无溢美之嫌,可谓定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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