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丕烈佞宋书魔
《晶报》专栏
张岱尝言:“人无癖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;人无疵不可与交,以其无真气也”。人如果一点嗜好没有,那就快成一具行尸了;而人对嗜好的迷恋程度,也恰可映出他的“深情”与“真气”。
若要比赛嗜书,清代自有无数选手,我心目中的冠军则是士礼居主人黄丕烈(1763-1825,字绍武,号荛圃,以号行世,苏州人)。
有清一代,吴中藏书极盛,自钱谦益绛云楼、徐乾学传是楼后,黄尧圃士礼居乃集其大成,如陈登原《古今典籍聚散考》所述:“乾嘉以来藏书家,当以丕烈为大宗”。
黄尧圃终身未仕,大半生基本在故里藏书、读书、校书、题书,共批校近800种 古籍,留下上千条题跋。他的题跋,甚为藏书界推崇,所谓“黄跋顾校”,指的就是黄尧圃的题跋与顾千里的批校。古书一有尧圃题跋,立刻身价陡增。黄裳曾 说:“他(尧圃)曾经跋过的书的身价也被抬高到不可思议的荒谬高度。不管是怎样的破书,只要有他一两行题跋,就会身价百倍(其实百倍也不止),这是很没有 道理的。”
清末民国间,尧圃的题跋经缪荃孙、吴昌绶、王大隆等人搜罗汇刻,多番辑录、补录、 续录,乃成大观。尧圃的题跋,也谈版本校雠,但更多是书坊、书册、书事等闲话。譬如他曾在题跋中记,有次带新获善本到朋友陈�家共赏,之后借舟同去山塘街 书肆。上船时,发现题有“津逮舫”三字,尧圃便对陈说:“你给船起这名儿,似乎是预知我今天要来借船访书呢”,两人皆掀髯而笑。原来,“津逮”典出《水经 注》,意指由水路去悬岩藏书石室,恰好符合二人乘舟访书的兴味。
尧圃的题跋影响甚广,后来的书话家如郑振铎、黄裳等都深受影响,而还有一个书话家 可能被忽略了,那就是孙犁。孙犁《书衣文录》中有《封氏见闻录》的题记:“此书得之于北大关冷巷中。一中年人,貌甚不扬,背墙而坐,潦倒殊甚……今日国 庆,庭院如市,街上人如潮涌。家人外出,余仍整旧籍,念冷巷书友,不知其下场如何。”若我们熟读尧圃题记,不难找到一枚来对仗:“昔余赴礼部试,入都,于 收旧摊买得宋版《战国策》,牙签二(笔者按:早期古书为卷轴装,常悬象牙书签,称作“牙签”),未知谁氏物。书去而签存,书令人系思也”。
当然也有人不喜欢尧圃题跋,抨击最烈的莫过于余嘉锡,甚至讥尧圃为“颇类卖绢牙郎”。对此,黄裳也有辩护:“我觉得这种指摘并不公平。黄尧圃在题跋中总是直白地记下书价,书籍的抄刻先后,是否善本,是全本还是残帙这些细节,而这作为广告是不合适的。”
其实,藏书家而带书贾气者并非尧圃,另有其人。如明代的项元汴,不但在书上盖满自 己的印章,被人讥为“美人脸上刺金”,更在部分书的卷尾栏外,写下收购该书所花的银两。又如民国的缪荃孙,在很多藏书后附上小条,注明现在市场价值多少云 云,且多数注水,明显偏高。缪氏还猛出自己的藏书目录,有若广告DM单。
洪亮吉曾分藏书家为“考订家、校雠家、收藏家、赏鉴家、掠贩家”,将尧圃归为赏鉴家,说他“求精本,独嗜宋刻”,可算切题——尧圃除了以题跋传世,更以好宋刻闻名。他所藏宋版超过百部(1812年尧圃撰《求古居宋本书目》,已藏宋版书187种),遂名其室为“百宋一廛”(“廛”,即集市)。 顾千里为作《百宋一廛赋》,谑称黄为“佞宋主人”,意思大约是“爱宋版书爱到令人发指”,尧圃欣然接受,并为作赋注。遗憾的是黄顾二人交谊未能善终,尧圃 后与顾千里绝交,具体原因待考,不过我疑心应归因于顾。顾向有“天性轻薄”之目,曾痛骂老师段玉裁,又诋毁总角之交李锐,在不少题记中也大写尧圃的坏话, 尖酸刻薄。我每读洋溢友谊与书情的《百宋一廛赋》,都忍不住要叹息“越美丽的东西越容易碎”。
尧圃的“百宋一廛”影响甚大。同时的海宁藏书家吴骞就跟尧圃开玩笑,名己斋为“千 元十驾”,欲以千部元刻敌住百部宋刻,传为佳话。晚清湖州的陆心源称其藏书处为“�宋楼”,更是施展“双百方针”,较尧圃“百宋”而倍之。可惜后来被日本 人一船买尽,入了东洋。抵至民国,又有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,号其楼作“后百宋一廛”,且有“佞宋”藏书印,聊充续貂。
尧圃的“佞宋”,几乎近痴。1795年他为其父办丧不慎失火,财物几乎一尽,书却奇迹般安好。大火后第三天,尧圃就以二两黄金买得宋版《北山小集》。亲故皆笑其痴,他也不以为忤,说“天灾忽来,身外之物俱炽,所不尽者,惟此书籍耳”。
尧圃的“佞宋”,简直到了“积晦明风雨之勤,夺饮食男女之欲”的地步。他不但好藏 书,也能读书。其交游的钱大昕、段玉裁、钮树玉、顾千里、吴骞等,均是一时学界翘楚,耳濡目染,尧圃的学问自然也不会太坏。王芑孙《黄荛圃陶陶室记》 说:“今天下好宋版书,未有如黄荛圃者也。荛圃非惟好之,实能读之。于其版本之后先,篇第之多寡,音训之异同,字画之增损,及其授受源流,�摹本末,下至 行幅之疏密广狭,装缀之精粗敝好,莫不心营目识,条分缕析。”而赵怀玉《黄绍甫移居图赞》也说:“君好藏书,而又精於研订,非徒炫其插架之储者。今天下以 藏书称,首范氏天一阁,次则鲍氏知不足斋。然范藏虽久,鲜善本之刻,鲍刻虽富,未及君别择之审”。这更以士礼居盖过天一阁、知不足斋了。
说到士礼居的名字,也有来头。尧圃曾搜购到宋代严州刻本和宋代景德官刻本的两种《仪礼》,因“仪礼”又称“士礼”,故名其楼为“士礼居”。尧圃还曾自题“陶陶室”,则是因为先得汲古阁毛氏旧藏北宋本《陶诗》,后又获南宋本《汤氏注陶诗》。
尧圃藏书的行为,颇有些新花样。一是给图书出“写真集”。他每得奇书,往往要作 画、征诗,如安抚美人一般安抚爱书。据其年谱,有《襄阳月夜图》,为宋刻《孟浩然诗集》作;有《三径就荒图》,为宋刻《三谢诗》作;有《蜗庐松竹图》,为 宋刻《北山小集》作等。可惜这些画及题诗今已散佚。二是祭书。古代只有普通人祭祖宗,或者最多有贾岛祭诗,却未有祭书之举。有之,则自尧圃始。比如某年尧 圃与陈�争购宋本《周易集解》,得胜后,用香楠木作盒藏之,“是冬除夕祭书,此书其首列”。
尧圃也有缺点,他不但“佞宋”,也“吝宋”,不太乐意借书给人,跟“老婆不借书不 借”的叶德辉一样,同有“藏书界的葛朗台”之嫌。不过,正如文初所言,人有癖有疵,才是真人、深情人。叶昌炽《藏书纪事诗》中对尧圃的描摹最为传神:“得 书图共祭书诗,但见咸宜绝妙词。翁不死时书不死,似魔似佞又如痴”。
【参考文献(作者拼音排序)】
黄丕烈著,潘祖荫辑,周少川点校,《士礼居藏书题跋记》,北京:书目文献出版社,1989
黄裳,《黄裳文集》,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,1998
江标撰,王大隆补,《黄丕烈年谱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06
孙犁,《孙犁书话》,北京:北京出版社,1997
严佐之,《近三百年古籍目录举要》,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8
姚伯岳:《黄丕烈评传》,南京大学出版社,1998
叶昌炽著,王欣夫补正,《藏书纪事诗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9
没有评论:
发表评论